4

Tim再一次醒来的时候，发现床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新T恤和牛仔裤，他想也没想就拿起来穿在身上。T恤仍然是红色的，只是上面的图案从卡通小猫换成了安迪·沃霍尔的玛丽莲·梦露头像，裤子的颜色则比昨天更深一些。Tim甚至懒得去问Jason从哪里买来了这些衣服。

Tim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走向盥洗室，永远比他起得早的Jason已经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嚼法棍了。Tim迅速用眼神扫描了Jason四周，在桌子上发现了两块打包好的三明治，这才放下心来。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连续两天用甜甜圈当早餐。

“我们要去哪？”Tim含含糊糊地问。他嘴里叼着牙刷，趿拉着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，脸上、头发上和手臂上来不及擦掉的水珠啪嗒啪嗒滴了一路。Jason的眉头立刻皱出了两三层，恨不得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。

“先把你自己收拾好。”Jason不耐烦地朝Tim的方向招招手，Tim耸耸肩，回到盥洗室把嘴里的泡沫吐掉。他又用冷水在脸上拍了拍，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面孔，他弯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，确信它能够最大程度地让自己看起来轻松惬意。

这一套在Jason那里不会有任何作用，也完全没法骗过Bruce、Dick、Alfred，甚至Damian。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，或许，他想，自己只是在有意无意地模仿着谁，也许是Bruce，也许是记忆深处某个不愿意过多碰触的人。在他意识到自己作出这种行为的时候，他就已经开始同时扮演Tim Drake和Red Robin了，而且很快就觉得后者比前者容易得多。

“我要把你打捞出来吗，小鸟？”Jason在外面提高声音叫起来。Tim急急忙忙地擦了擦脸，刚踏出盥洗室的门就被一盒三明治砸在头上。

“你可真会磨蹭。”Jason撇了撇嘴，把昨天从天文馆买来的帽子扣在Tim头上。

 

今天之前，Tim无论如何也想不到Jason会带他去游乐场。可是Jason确实这么干了，而且理直气壮。天气出了奇的好，甚至比昨天还要好，Tim用力拉着棒球帽的帽檐，让自己的眼睛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。Jason继续戴着昨天那副墨镜，和Tim一起站在排队买入场券的人潮里。

游乐场里永远都是人满为患，特别是M市这个一直名声在外的主题乐园——创下吉尼斯纪录的超级过山车，堪称全北美最刺激的自由落体，即使是像旋转木马、风车、空中秋千、海盗船这样的传统游乐设施，也无一不加入了最新的光电效果和主题内容。如果选择晚上来玩，还可以看到规模宏大的花车游行和几层楼高的烟火。

Jason把一张游乐园详细地形图塞在Tim手里。

“现在该你的脑袋派上用场了，来看看怎么玩最划算？”

“这又不是在做数学题……”Tim喃喃自语，不过他在第一眼看到这张地图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规划。“自由落体是最近的，但那里排队的人也更多。如果我们先去坐过山车，再去玩玩大转盘，结束之后刚好可以错开这一波人潮，很快玩上自由落体。”他边说边用手指着几个位置：“如果你不想排队，还可以到这边的游戏厅里去打发时间。”

Jason啧了一声，不知道是在称赞Tim还是说他计划狂。“就这么办吧。”

过山车的人也不算少，但还可以忍受，他们等到第四批就上去了，而且幸运地坐在了头一排。Jason在过山车向上爬坡的时候还在若无其事地和Tim聊天，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，而这一切在达到顶峰的时候就都停止了，Tim俯视着下方的人群，几个孩子带着向往的目光不断向上张望。过山车在顶端只停留了一两秒钟，然后在重力的作用下俯冲而下，车轮和轨道撞击的轰隆声、风声和乘客们的尖叫声取代了一切，Tim甚至听到坐在自己旁边的Jason也加入了尖叫的队伍。

“我还是觉得他们把过山车命名为‘FLASH’不怎么合适。”Jason说。他用路边热狗小贩的橱窗当镜子，把乱得一塌糊涂的头发整理好。Tim站在一边看着他，忍不住也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。随后他们像是有默契一样，分别从口袋里掏出墨镜和帽子戴上。

“至少我认识的那个FLASH不会半途头朝下暂停再接着转圈。”Tim表示同意。

然后他们去玩了大转盘，和过山车相比，它显得有些乏善可陈。事实上这样不太激烈的游乐设施上占绝大多数的不是儿童就是情侣，Tim不太想上去，但Jason看起来是打定主意要把所有的项目都玩一遍。Tim从上面下来的时候显得有点尴尬，显然是听到了隔壁的情侣们在说什么，而Jason只是大笑。

自由落体前的长龙总算变得短了点。Tim乖乖站在队伍里，看着Jason去另外一边的小摊上买冰淇淋。他看着他快步走过去，他向卖冰淇淋的中年女人微笑，他从钱包里拿出纸币，他从她手里接过两个高得夸张的巧克力味冰淇淋，他走回队伍旁边。自始至终Tim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Jason，直到排在他后面的人催促他快点往前走。

Jason感受到了Tim的视线，却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看自己。他递给Tim一个冰淇淋，它的长度快要和Tim的脸一样了。Tim拿着它，无从下口。

“我觉得我吃不完它。”

“我倒是觉得没问题。”Jason扬了扬下巴，示意前方乌泱泱一大片还拐了好几个弯的人龙，“再说，吃不完又有什么关系。”

Tim没再说什么，相反Jason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。“至少他们没把自由落体也起个超级英雄的名字。”他指着上方大大的“颠峰时刻”标牌说道，“超级英雄的自由落体……可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
“……大概是吧。”

Tim曾经有无数次从高空跌落的经历，有的时候他是在躲避攻击，有的时候则是身不由己。每到这个时候他总能想起很久前的某一天，他鼓起全身勇气与Ra's al Ghul斗智斗勇，还不得不与他面对面格斗。尽管他已经粉碎了恶魔之首的阴谋，肉搏战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，在他受到一记狠狠的攻击、后背撞碎玻璃窗从高楼上落下的时候，他曾经想过，一切就这样结束了。

但Dick接住了他，不久后Bruce也回来了，那不是结束，反而是一个新的开始。他有了新的身份，新的伙伴，新的任务，他本来以为连自己的心境也跟着改变了，然而没有，那些过去仍然与他纠缠不休。

他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真的改变。

 

这就像是一个集中把回忆翻出来晾晒的机会，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之下，似乎一切都变得没那么冷硬和难以接受。更何况，Jason还站在他身边，用他逐渐熟悉起来的力度和温度握着他的手腕，低下头吃他手上的冰淇淋。

“马上轮到我们了。”Jason轻松地说，似乎没有看见Tim沉重的脸色。

无论玩过多少次，Tim都不太喜欢自由落体。这不是说他不喜欢用爪钩、滑轮和绳索在建筑物之间腾挪跌宕，但一旦要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，跟着机器一起上上下下，他就控制不住地头晕。最终他只能闭上眼睛，期待这样的折腾早点儿过去。

万幸他没有像那些第一次玩这种游戏的人一样腿软干呕，但他苍白的脸色逃不过Jason的眼睛。幸好Jason什么都没有说，只是和他一起在路边席地而坐——长椅早就被带着孩子的人和情侣们占满了。Tim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感觉好一点，向阴凉的地方挪了挪身体。

“你听说过那个Superman接住跌落的Louis时会把她截成三段的笑话吗？”Tim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扭头看着Jason。

“当然。怎么了？”

“我宁愿被Superman截成三段，也再不想坐这种玩意了。”

Jason大笑起来。“你可真够奇怪的，小鸟。你能跟着老蝙蝠在Gotham的楼顶上跳来跳去，却受不了这些普通小鬼的玩具。”

“我觉得这也挺普通的。”Tim反击，摘下头上的帽子给自己扇着风。他在说服自己，他的脸上感觉到发烧是因为天气太热，而不是Jason坐在他的身边对他大笑。

“好吧，那我们就再去玩点儿普通的东西。”Jason站起身，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和裤子，然后向Tim伸出手。从Tim的角度看，Jason显得十分高大。尽管Tim确实不像Jason那样高大强壮（悲观地说，他可能一辈子都长不到Jason现在的身高和体重），但他现在看起来坚实得夸张，阳光和树荫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，让他原本像雕刻出来一样的肌肉线条增加了一点柔和的味道，完全没有压迫感，只让人觉得安全。

Tim毫不犹豫地握住那只手，让Jason把他拉了起来。

他们又去玩了“七海迷踪”——实际上是坐着船穿梭一整个精心搭建的海盗布景，不时会有骷髅打扮的工作人员从暗处跳出来吓人，最后从高处急冲进水池的时候每个人都被溅了一身；随后是“天旋地转”，一个长得像八爪鱼、能够把在上面的所有人倒悬起来做离心运动的玩意，Tim更加不愿意回忆他到底是怎么上去的，中间发生了什么，以及他又是怎么下来的，只能回想起它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天旋地转；然后是“国王的宝藏”，一个密室解谜游戏，它对于两个曾经的侦探助手来说毫无难度，Tim只花了七分钟就找到了全部的线索（其中还包括工作人员慢条斯理的宣读时间），并且拒绝接受把自己的名字挂在游戏排行榜上；接下来是“巨型秋千”，由于太过拥挤，他们不得不坐在前后排，两边都是年轻女性震耳欲聋的尖叫声；他们还在旋转木马前考虑许久，最终Tim指着游客须知上“身高体重”那一条，成功避免了他们和一群不到十岁的小朋友争抢位置的局面。

玩到兴头上的时候，他们连午饭都没有时间吃，但Jason永远不会让自己和Tim饿着。Tim觉得他们的嘴就没有停下过。冰淇淋、汽水、蛋糕卷、奶油棒、棉花糖、炸鸡、烤玉米、热狗、爆米花……甚至还有Tim平时不太常吃的咖喱薄饼和薄荷棒，Tim觉得自己可能把未来十年的零食全部吃光了。

“现在只剩那个了。”Jason指了指整座游乐场里最高的建筑物——摩天轮。他摘掉了墨镜，因为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。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，但天边已经呈现出火烧一般的颜色，一部分游乐设施打开了霓虹灯，第一次花车游行即将开始，园内各处的扩音器整齐地播放着同一首乐曲。

“坐上一圈要40分钟，下来之后可能会赶不上看游行。”Tim拿出地图，读起上面的游览指南，“不过换个角度想，大部分人都去看游行了，现在去坐可能会舒服一些。”

“那就去吧。”Jason在Tim耳边说，Tim差一点吓得跳开，但Jason似乎只是凑过来看他手里的地图。“今天的最后一个。”

这句话不知为什么让Tim的内心一阵酸涩，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，幸好Jason也没有催他。他知道Jason并没有想要赶快结束的意思，但这还是提醒了他，游乐园的一天即将结束，就算他们继续玩下去，也总会有一个结束。Tim希望那个结束来得慢一点，好让他有更多的东西可供回味——奇怪的是，这仅仅过了三天而已，在那之前，他还在迫不及待地想回到Gotham。

 

负责管理摩天轮的是位年轻女性。当Jason和Tim到达摩天轮下的时候，她刚刚送走几个意犹未尽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。看到两个大男孩向她走来，她显得有些惊讶。

“摩天轮转上一周要40分钟左右，现在上去的话，就赶不上今天晚上的第一次花车巡游了。第一场是最好看的。”她的语气平淡，透露出工作了一整天的疲倦。

“没关系。”Jason说，“我们上去。”

“好的。”她温和地说，为他们打开其中一个座舱的门，示意他们赶快进去。“请分别坐在两侧的座位上，摩天轮运行过程中请尽量避免活动，以免发生危险。”

Tim点点头，在钻进座舱之后向她微笑，她也回以一个微笑，然后把目光转向人群最嘈杂的那个方向。

座舱安静地缓缓上升。